姑苏人纪念里的夏季,是从听见吴侬软语的叫卖声、闻到清芬郁烈的花香味初阶的。
目前走正在姑苏陌头,仍旧会遭遇卖花的奶奶。她们通常戴着遮阳帽、穿戴格子衬衣,腰间背着挎包,手上拿一个长方形的托盘,两朵白兰穿成挂坠、六七颗茉莉串成手链,尚有装着茉莉干花的香包、麦秆草编织的花枕,玉骨冰肌,幽香悠长。纵然“心硬”如我,也很难拒绝软糯的倾销,通常停下脚步,买下这个季候控造的“时尚单品”,挂正在胸前、戴正在腕上,炎炎夏季的暑气,立时就消了几分。
韶光反转到百年前,明清时的姑苏人与咱们听着同样的卖花声。清代诗人蔡云正在《吴歈百绝》中写道,“提筐唱彻晚凉天,暗麝生香鱼子圆”,个中的“暗麝”是苏轼给茉莉取的又名,蔡云自注说,“夏月卖茉莉、珠兰者,声不停耳。俗谓数钱五分为一花”。正在一声声温文的唤卖里,咱们听获得史书的回响,听获得姑苏的雅致。
每当异国异域响起“好一朵茉莉花”的旋律,我都市生起少许对江南的牵念。但正在千年以前,茉莉与江南之间尚无直接的闭联。正在南宋文人郑域、王十朋笔下,茉莉是舶来的奇花,“气宇传天竺”“远从佛国到中华”;对江南诗人范成大、杨万里来说,茉莉与荔枝都承载着对岭南的纪念,“月正在荔支梢上,人行抹利花间”。
西汉开国之初,陆贾出使南越国,留下了闭于茉莉最早的文件记录:“…特芬芳者,缘自胡国移至。不随水土而变,与夫橘北为枳异。”植物学家凡是以为,茉莉原产印度,西汉时传入中国,它的名字是梵文“Malika”的音译,当初有人写作“抹丽”,因其香味能掩多花;也有人写作“没利”,赞其低调不争不抢,李时珍正在《本草纲目》中说:“盖‘末利’本胡语,无正字,随人领会罢了。”
性喜温和潮湿的茉莉最初种植于广东、福筑,南宋时,姑苏人范成大收到福筑诗人袁说友送来的茉莉,写下“千里移根自海隅,风颿破浪走天吴”的诗句以表谢意。为了管理从南方远道而来的“伴侣”,范成大劳神养护,冬天时“遮藏茉莉槛,缠裹芭蕉身”,恭候下一个春天。
明代,茉莉的重要种植区北上至江西一带,清朝雍正年间的《江西通志》记录:“茉莉花业之者以万万计,盆盆枚举,畦圃交通,三径九径不够方比,舫载以达江湖,岁食其利。”明代姑苏文人王稚登说,章江的茉莉、贡江的兰花,以及夹竹桃,非吴地本土所产,却都获得了江浙公民的热捧。
古代的商品商业依赖水道,苏州城表的虎丘山塘依赖着优异的地舆场所,成为商船的集散地。人们正在这里种花,“自桐桥迤西,凡十多余家,皆有园圃数亩”,也正在这里卖花,“山塘列肆,供设盆花,零红碎绿,五色鲜浓,辉映四序,香风远袭。”广南花到江南卖,让初夏的花市愈加发达起来。晚明文人文震亨正在《长物志》中讲到茉莉、素馨与夜合:“夏夜最宜多置,风轮一饱,满室清芬,章江编篱插棘,俱用茉莉。花时,千艘俱集虎丘,故花市初夏最盛。”清代姑苏才女席蕙文写《虎丘竹枝词》:“竞把花篮簪茉莉,隔船扔与卖用钱”,不是“明朝深巷卖杏花”的婉约,也不是“隔帘教唤卖花人”的委婉,而是热繁荣闹,抢先恐后。
“赣州船子两端尖,茉莉初来价便添”,异地的新颖花草,正在江南墟市上的代价水涨船高,杭州人全面用“其价甚穹”来状貌。幼幼的茉莉花苞,正在体温的烘焙下,很容易就“思开了”,只可以高价买得短暂的别致感,“妇人簇戴,多至七插,所直数十券,然而供一饷之娱耳”。到更北方,茉莉身价更高,“茉莉正在三吴一本千钱,入齐辄三倍酬值。”花农看到这个行情,喜悦中也带着几分不解,正在南方,在在可见的茉莉被当成竹篱操纵,不是稀奇物件,“卖花伧父笑吴儿,一本千钱亦太痴。”这个“痴”字,道尽姑苏人对茉莉的一片真情,熏风乍拂时吝啬解囊,只为成绩这一年一度的典礼感。
“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尤物头上开”,含苞待放的幼白花,毋庸纷乱的操纵证明,简简便单插正在头上就足够感人,是以茉莉正在古代通常用作簪花。南宋姑苏景德寺僧法云编写的《翻译表面集》说茉莉一名“鬘华”,将茉莉与头发连到一同,清末的《清嘉录》记道:“花蕊之连蒂者,专供妇女簪戴,虎丘花农盛以马头篮,谓之‘戴花’。”
明代崇祯天子的周皇后原籍姑苏,正在坤宁宫种了六十多株茉莉,这位皇后原来寒酸,不心爱珍奇的点翠珍珠,“翠羽定嫌犹带艳,明珠应恨不生香”,惟有茉莉是她疼爱的饰品,“每晨摘花簇成球缀于鬟髻”,素净不失温婉。
清代文人李渔以为,茉莉即是为“帮妆而设”的花草,日间孕蕾,傍晚着花,不给人亵玩的机缘,刚恰好让女孩正在起床时摘下。蒸取出来的花露,可作香水,也可作面脂,有“长发润燥香肌”的出力,茉莉以多种多样的方法守卫着女孩的漂亮。“植他树皆为须眉,种此花独为妇人”,正在女性活命空间忐忑的古代社会里,茉莉俨然是闺中的密友伴侣。清末太仓人朱锡绶正在《幽梦续影》中说,每一种花都是尤物转世,如梅花是贞女,梨花是才女,牡丹是“行家中妇”,荷花是“名人之女”,而茉莉,是“解事雏鬟”,玲珑娇俏,藏着女孩子的满腹苦衷,更添几分情韵。
妾用意郎寡情时,茉莉被“痛恨”。明代姑苏文人冯梦龙正在《挂枝儿》中收录过一首《茉莉花》:“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猛昂首,见茉莉花正在双方排。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花儿采得手,花心还未开。早明确你无心也,花,我也究竟不来采。”“花心”一语双闭,思见人的不來,又何須摘下茉莉、經心妝扮呢。
兩情相悅時,茉莉又被“譏笑”。被林語堂贊爲“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子”的芸娘,曾與沈複玩笑道,佛手似君子,香氣只正在若有若無間;茉莉卻是幼人,須借人之勢,花香“谄媚”。沈複便冷笑簪著茉莉的她是“遠君子而近幼人”,芸娘頓時回手,“我笑君子愛幼人耳。”借使鬓邊茉莉能言語,這突如其來的狗糧必然會讓她直呼猝不足防,但善良如她,該當不會介意成了這對幼配偶你侬我侬的“器材花”吧。
初夏的花草多为白色,无论是碗口大的广玉兰、道边开满的夹竹桃、亚热带独有的木荷,仍旧栀子、白兰与茉莉,都以纯净温润的色彩反抗炎炎夏季。茉莉色如白雪、香可安神,成为消夏必备,南宋诗人刘克庄正在《茉莉》诗中写,“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有时,它也配合更纷乱的安装一同操纵,“风轮慢卷,冰壶低架”,到达“香雾飕飕”的功效。清代风俗书《吴郡岁华纪丽》记道,“权门贵宅多架凉棚,设碧纱厨于凉堂水榭,盆累珍珠兰、茉莉成山,中座列冰槃,香风四绕,凉欲生秋。”普及人也许不行将茉莉盆栽堆叠如山,却能用铜丝纽串起花蕊,造成“茉莉花篮”,“夜悬绡帐,香生床笫,引入睡乡”。鬓边枕上,窗前院里,都是茉莉,令人“魂梦俱恬”。
正在最早引种茉莉的福筑,南宋文人谢维新说:“今人多采之以熏茶,或蒸取其液以代蔷薇,或捣而为末以和面药,其香可宝”,个中枚举了茉莉的三重妙用,除了筑造香水和护肤品,最主要的即是“熏茶”。
以香入茶,古来有之。早正在北宋,昔人就初阶正在绿茶中参预冰片等香料,然而很疾,这一做法遭到了宋徽宗的反对,他吐露,“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是以,人们转而寻求天然的花香。南宋姑苏人施岳正在词中写道,“玩芳味、春焙旋熏,贮农韵、水沈频爇”,可见当时,人们仍旧用茉莉烘焙茶叶。
南宋赵希鹄正在《调燮类编》中记实了筑造花茶的具体次序,他们盯上的原料有良多种,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香气全者,量茶叶多少,摘花为伴”,为了掌管香味,要以“三停茶叶一停花”的配比,将一层花一层叶放正在罐子里装满,扎上绳子,入锅蒸煮,接着取出冷却,用纸包裹,正在火上烘干。明代姑苏人顾元庆的《茶谱》担当了这段阐述,并再一次成为探求“真香”的后面表率,《茗谭》一书就说,这种做法固然能达成“临时香气浮碗”的功效,却“于茶理大舛”。
时至今日,花茶仍旧通常由于不足纯粹,处于茶叶藐视链的底端,不过感人心曲的滋味,总会遭遇知音。明代常熟人钱希言写诗道:“斗茶时节买花忙”,乃至茶价渐减、花价渐增,有点“买椟还珠”的旨趣。明人筑造的茉莉花茶的要领良多,有的是清水浸花,有的是慢火蒸晒,有的是密封熏造……清代晚期,茉莉正在姑苏最主要的功用即是造茶,《清嘉录》记述说,“茶叶铺买认为配茶之用者,珠兰辄取其子,号为撇梗;茉莉花则去蒂衡值,号打爪花。”此时,姑苏和福州都有了特意临盆茉莉花茶的作坊,福州的茉莉花茶抢手华北,北京也发现出庆林春、吴裕泰等主营茉莉花茶的茶庄。
因墟市需求广大,虎丘种花为生的人越来越多,1890年,虎丘约莫有花农150户,1909年增至645户,1947年范烟桥所写的著作说,虎丘四周十里,有花农四千余户,“大体直接赖以生计之男女老少须达十万人”,而花最直接的发卖地,即是茶叶铺。茉莉、白兰和玳玳,恰是由于适合造茶,并称为“虎丘三花”。虎丘山脚下也涌现了直接以“茶花”定名的村镇,即为“茶花大队”。
今夏的冰淇淋、豆花等网红甜品上,初阶时髦撒干茉莉作装点,我老是一边嚼一边皱眉,这茉莉奈何没有香甜、只是发苦呢?历来花与茶的调和,还需求环节的一步:“窨”,即将鲜花和茶叶拌到一同,经历摊、堆、抖、筛、凉等工序,让茶叶舒缓汲取花香。依照这个注释,“窨”该当读作“xūn”,是感染的旨趣,而正在福筑闽南语的方言里,造茶的先生傅都习性读“yìn”,这是他们口耳相传、研究总结出的要领。
1952年冬,以“姑苏窨花处事组”为根基的姑苏茶厂正式缔造。1979年,天下供销总社畜产茶茧局正在姑苏召开了天下内销花茶质料评选漫叙会,个中茉莉花茶分别窨次的头名都被姑苏和福州瓜分,姑苏拿到四个第一,“五窨一提”的榜首是姑苏茶厂的萌毫。评鉴茉莉花茶香气有三个详细的目标:浓度、纯度和鲜灵度,福州花茶珍视浓度,姑苏花茶则以鲜灵度著称。“鲜灵度”这个名字,一听即是姑苏人会正在意的目标,和福筑比拟,姑苏种植茉莉并无天气要求的上风,但姑苏人承袭着诚心诚意的立场,凿凿地掌管温度、湿度、年光和供氧量,让茉莉花同时绽放,匀齐吐香,一呼一吸之间,芳香的花香与鲜嫩的绿茶拥抱正在一同。于是,正在不见花瓣的茶叶里,仍氤氲着初夏的和风。
近几年中,跟着都邑化、工业化的历程加疾,香花与茶花都垂垂随风消亡。这日正在道上兜销茉莉和白兰的姑苏阿婆,大局部是从福筑、浙江进货。我有时会思,是什么撑持她们,相持正在似火的炎阳做这一期一会的卖花生意,是糊口所需,仍旧舍不下这微茫的“茉莉情结”?
人们常说,“今世卖花,下世美丽”,从“载去香气”的花船,到“担得东风”的提篮,这一缕幽韵,穿过漫漫史书长河,打扮了一代又一代姑苏人的夏季纪念。
1. (清)袁景澜(后名学澜):《吴郡岁华纪丽》,江苏古籍出书社,1998
3. 蔡梦寥、蔡利民:《四时雅致:姑苏节令风俗》,江西公民出书社,2013
7. 蔡曾煜:《苏州茉莉花浸浮录》,苏州晚报,2019年07月21日A16版
8. 沈骅,王泽:《虎丘“三花”的前生今世》,江苏地方志,2020(03):56-58.
9. 刘馨蓬:《南国女儿色彩好 素馨茉莉向炎天》,读者赏玩,2002(7)
11. 三水:《茉莉花茶评选福州姑苏两厂获第一》,中国茶叶,1979(04):31.
13. 蔡颖华:《茉莉花茶溯源》,福筑播送电视大学学报,2018(04):93-96.